第一章旧

  高吕山上,连绵的半人高的三角旌旗以五步两列的样式蔓延到山下的城郭里,夹中是一条一里长的石路。

  
石路的起点处,十数个兵士侧卫在旌旗旁,身后高台,也就是江华岛的最高处,几位赤綃衣裳的贵人围坐一起。

  
隆冬腊月,江河银蜡,目极而视,隔江而对的文殊邑城与文殊山似隐于一片茫茫中,若非是前几日刚从那里踱冰而来,怕是真真以为是一片白地了。

  
【副承旨是在看东面的贼兵吗?】

  
说话的是京畿道江都留守张绅,他安坐在席子上,手却伸向面前的火炉。

  
承政院礼房承旨韩兴一闻声转身,摇摇头表示否认,从高台边走回席位处坐下。

  
【倒不是在看贼兵,而是看着对岸一片渺渺,担忧贼兵有所布置,一时失神罢了。】

  
【副承旨多虑了,江都坚牢,不可破也,昔日前朝高宗时,元兵四十年久攻不克,今日粮草盈倉,虏贼无能为也。】
张绅见韩兴一回归席位,便两手伸出,靠向火炉,烤火暖手,随意敷衍说道。
【贼兵大至,主上被围,国家生死存亡之秋,留守就这样安坐烤火吗?】
张绅说罢,座中一人暴起愤恨而言。仔细看著,却是承政院右承旨洪命亨。
洪命亨气愤之余,转席面对首席,拢袖拱手而言。
【都提调大人,江都有兵三千,粮数万石,火药四千斤,且主上蜡书至,传谕于都、副元帅及诸道监、兵使,使之星夜来援,以救君父之急。此诚车辙鲋鱼,不绝如缕之势,请大人速速勤王。】
首席一人身着赤綃蔽膝白綃中单衣,配云鹤金環授,胸背孔雀纹,幞头金玉笠缨,形状老态,双眼却明明有神。
此人即皇明朝鲜国备边司都提调尹昉,半年前引疾乞递领议政,也就是俗称的“领相”一职,现在正以备边司都提调身份总领中央和地方军务。
【洪大人,主上蜡书里可不止说勤王,还叫江都检饬本府防备,你现在让都提调大人引兵勤王,万一城破,置大君于何地,置宗庙及嫔宫于何地?】
张绅未及洪命亨言毕,就高声斥责道。
洪命亨也言辞激烈言。【江都破,国家犹可重建;主上若危,国家奈何!】
言语间,除了说话几人,其余赤綃衣裳的贵人或自矜不言,或惶恐难安,这就样看着台中争吵,毫不作声。
话说这江都乃是皇明朝鲜国留都,位在汉阳西北的江华岛上,地势易守难攻。六日前,清国大将龙骨大(英俄尔岱)率虏兵三百急袭至松都,朝鲜王李倧慌乱出逃,王公大臣一路退往江华岛,一路驰向南汉山城。
这几日来,江华岛方向,清兵渐少。岛上文武,竟生起勤王之意,更兼昨日王上蜡书勤王令至,极言困城之危急。今日高台争论,便是为了此事。
都提调尹昉坐于首席,俯身轻声询问韩兴一:【大君有何言语?】
大君乃是朝鲜王李倧嫡次子,凤林大君李淏,出逃时遵王命跟随韩兴一至江华岛。
【都提调大人,大君来时坠水受惊昏厥,醒来后又似癔症,故属下去行邸请示时,大君但言都提调大人署理即可。】
尹昉听后,轻叹一声。【国家危难,大君受惊,我之责也。】
言毕,尹昉挥手示意,说道:【今日便如此,待我亲自请示大君后再做定夺。】
右承旨洪命亨向上首拱手致意,随即拂袖而去,诸位赤綃衣裳的贵人也起身告辞,只有礼房承旨韩兴仍在。
见尹昉望着自己,韩兴一并无言语,而俟台中贵人们散毕,他才开口说话。
【大人,诚不可引兵出岛,岛上粮草绝非充盈,今年四月,我在户曹见过张留守的奏疏,建议朝廷将江都陈米万石发卖贸布,而今岛上粮草,其实只够固守之用。】
尹昉摆摆手说道。
【此事我已知悉,粮草不足不是张绅的过错,是主上在朝议时下的决断。】
韩兴一言毕,俯身拱手告退却被尹昉拦住。
【随我一同拜见大君吧。】
沿石路返回城郭内,一路瞧见兵士来往纷纷,尹昉随口向韩兴一问道。
【振甫,你今年快五十了吧?】
【回禀尹公,属下万历丁亥年(1587年)生人,于今确是四十九年】韩兴一回答道。
【我记得某一次我与你叔父西平府院君韩公言谈,提到你淡漠名利,才气盛于世人却不出仕。我才知道你三十多岁才赴廷试,并非他人以为违例苟且,而是你本心淡泊如此呵。】
【尹公谬赞了。】
【天启七年,丁卯胡乱,我为左相,随王上临于江都,不想十年虏又自北来。】尹昉轻叹。
【贼虏暴虐,不能持久尔。】韩兴一说起了从十五年前就开始流传的废话。
言语间来到大君行邸,中官已前去通报。
【引兵勤王之事是谁在之后鼓动,大君真与我放手吗?】殿外等待时,尹昉靠近拉住韩兴一衣袖密语问道。
【勤王事理所应当,判敦宁府使金尚容最为忠义,至于大君,请尹公面见便知大君真意。】韩兴一拱手俯身请尹昉入邸内。
尹昉暗想,金尚容都八十了,他能有甚主意?怕不是私心为救他随扈主上的弟弟吧,唯一可虑的是这是否为大君之意。
念及最近城中文武传言,皆言:“世受皇明厚恩,名分素定”,再加上个醒来之后常讲汉话的大君,莫非勤王才是大君的真意吧?
邸外尹昉与韩兴一对大君真意各有所猜度,邸内却连大君李昊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真意是什么。
他本是和青梅竹马度过韩国的蜜月旅行,却因为在前往江华岛的游船上意外落水而穿越到了四百年前的朝鲜,成了这个同音同姓的凤林大君李淏。
朝鲜语是不会讲的,但凭着这一世的些许肌肉记忆,倒是能和侍奉的中官们交流,至于官员,就只能间杂些汉话才能意通了。
为什么不都说汉话?主要是担忧被人识破了身份。岛上可是有座传灯寺的,如果因为不会朝鲜语漏了馅,被和尚们绑着念经文怎么办?
但其实根本不用李淏担忧什么,城中文武自动给大君确诊了名为癔症的病。这下,大君就可以只用汉话和官员们交流了。
谚语也不会写,不过能看到文字的人,同样也会汉文,所以不成问题。
当然,也有人认为这是大君在表明自己的态度,也就是常讲的那句话:“世受皇明厚恩,名分素定”
苦恼几日,李淏认识到自己的青梅竹马和未来的世界确乎是遥不可及了,整理心态,根据穿越前旅游时学到的一丁半点朝鲜历史,李淏知道自己是朝鲜国的下一位王,却不知道自己在这次围城中到底做了什么?
一个月后朝鲜王李倧,也就是自己这具身体的爹,将要在三田渡向清国大汗黄台吉行三跪九叩之礼,这就是朝鲜历史上著名的“丁丑下城”。
这么想来,朝鲜是投降了,既然是投降了,那就没有引兵出岛的必要了,不过李淏肯定不能对着文武大臣说“你们别争了,早晚我们都得投降”,怕是自己话都没说完,就被大臣们送到乔桐岛和自己的叔祖父光海君为伴了。
二十年前,时任朝鲜王光海君在明朝与后金间首鼠两端,被忠于伦常纲记的大臣们联合罢黜,现今正是这些大臣们当涂掌事之时,此刻就是王自己都不敢明言投降二字,更遑论区区一个王子。
投降,可以,但不能第一个提,大君李淏对这套权术之技还是略有耳闻的。
中官接引后,都提调尹昉与礼房承旨韩兴一走入大君邸中。
寒暄片刻,尹昉便表明了来意。
【大君,城中皆传王上欲降,不知来时王上对大君有何言语?】
这番话显然出乎李淏与韩兴一的意料。
【都提调说的是什么话?天朝子邦的王怎么能降于蛮夷?】
韩兴一即刻甩袖怒对尹昉,尹昉却不为所动,依旧正对大君。
【都提调多虑了,我来时王上但言壬辰倭乱,意坚守以待上朝天兵,从未言及欲降之词。】
李淏实在搞不清尹昉是何心思,城中现在是有两种观点,但那是去勤王还是不勤王,和投不投降可差远了。
【既如此,请大君予我专擅之权,允我从容出岛勤王。】
话音刚落,李淏眼皮不由自主地乱跳。正此时,一阵大风吹过,帘子摇摆不定。
李淏记得当此之战,所有前去勤王的军队无一幸免。这万一要是守军出岛勤王而随即城破身死,怕不是连个迫降的机会都没有了。